即使人生有些面向不順遂,但上天從別處帶來補償,我的「主管運」很旺。尤其是看似難以親近、有點個性的主管,共事時沒少戰戰兢兢。直到脫離他們的羽翼後,才知道自己在無形中,接收許多寶貴的賜予,讓我成為一個知所進退、勇闖藩籬的人。

Hunter是我進入外商後,第一個接觸的新加坡籍主管。除了同是黑頭髮、黃皮膚的亞洲基因,他和我的歷任主管們有個最大的差異:不走中國人謙沖自牧的那一套,而是貫徹「做十分,說十分」的領導意志。

我在面試時見過他2次,第一次他全程無語,雙手牢固的環抱胸前,從我的視角看出去,他的眼神近乎睥睨,好像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存疑。我練習好的禮貌微笑,多半和他昂揚的鼻尖對個正著。

網路上幾乎查不到這個人的來歷和背景。Hunter說他神祕得很,個性也低調。不過,擔任副總的他,營運績效數一數二,才來沒多久,就以雷厲風行的手腕整治不少歪風。

不知道這樣業績掛帥的人,到底需要我這位PR做什麼?我幾乎無法生財,在外沽名釣譽,顯然也不是他屬意的。於是,第二次的面試,我不抱任何期待,只是把對方出給我的考題,更精簡的拆分成3年的優先排序:3年內必須先做什麼,3年後可以成為什麼。

聽著我的回答,他的表情逐漸軟化。到最後,竟露出鄰家大哥哥一般的親和語氣,「現在輪到妳了,有什麼想問的嗎?」邀請我也對他提問。

我說:「我有一個很大的問題,以及一個很小的問題。」Hunter隔著桌子笑了,朝我點點頭,「當然,妳問吧。」

我先問小問題:「印象中,您覺得做得做好的PR,是什麼樣貌?大問題是,您希望PR能為公司帶來什麼新氣象?」

不到1分鐘的時間,Hunter轉瞬雙殺了我的大小問題。「老實講,我沒有什麼印象深刻的PR案例。還有,別為我而做,為妳自己而做才對!妳想為這裡帶來什麼新氣象呢?從剛剛的簡報,妳已經充分證明自己想做的事情了,不是嗎?」

這席談話,成了往後我們共事的縮影。他從不隱瞞自己對於PR的陌生,每回看我的中文新聞稿,對他簡直是夢魘,「我只看得懂一半,另一半我帶回去給我太太研究,我們邊看邊找字典,最後還是放棄了。」

擔任PR,卻要參加各部門會議

他不對我施行錙銖必較的文字管理,卻把我放在商學院當成先修學員。他要求我出席大小會議,也通知各部門主管,有任何決議需要,務必知會身為PR的我。剛開始,我的體力和精神嚴重超載。所有工作時間,幾乎都用來開會,而會議的內容包羅萬象:業務、行銷、人資、研發、倉管。好不容易回到位子上,不出幾分鐘,又會接到不同單位的召喚:「副總問妳有沒有空,能不能一起來聽一下?」

我邊在心裡飆罵關我屁事,邊三步併作兩步的奔波在各會議。就這樣過了第一個月。每2週一次的1對1,他把我呈列上去的工作進度表擺在一旁,每次都問我同樣的問題:「從那些會議中,妳發現了什麼?有不懂的儘管問。」

事實是,大約70%的內容,我有聽沒有懂。不僅超越我專業所學,還不明白為什麼PR需要知道這麼多?Hunter以治軍嚴謹出名,聽說服役時還是海軍陸戰隊出身。望著他稜角分明的臉,我實在問不出什麼,只好老實交代,我能聽懂的有限,目前只聽懂了很小一部分。

Hunter既不生氣,也不斥責我的駑鈍,他盡可能簡單的和我解釋業務運行的邏輯,同時深化了我跟前線單位的合作與會議比重。又七葷八素的忙了2個月,我的試用期到了,人資提醒我把握1對1時間,請Hunter回饋評分結果。

做十分,是瞭解整個產業運作

那天,我的心情無比忐忑,一大早特意把桌子和抽屜的東西都收拾乾淨,準備迎接最壞的結果。如果試用期不通過,起碼可以走得俐落一些。

Hunter請我先簡評自己的表現,解釋為什麼給自己打上這樣的分數。我一向欠缺自信,獨自猜想外商體制,拿捏分數一定更為嚴格,因此多數項目只給自己A2(符合期待),有些自認做得不夠好,就填上A3(有待加強)的評論。

H聽完,露出饒富興味的深邃神情:「好,我知道了,但我不同意。」接著,他告訴我,團隊合作這一項,他認為我的表現是S(超乎期待)。「我知道妳的單位不是營利單位,但妳花了很多時間和精神,去理解和協助營利單位做營利的事。」他補充道。

針對我評分特別低的商業智慧,「我會給妳A1(期待之上),沒有人生來就具備商業智慧,智慧是靠學習來的。妳學習的企圖心,我都看在眼裡。」

Hunter向我解釋,雖然溝通並不是他的長項,過去也沒有直接管轄PR的經驗,但這反而給他更寬闊的職能詮釋空間。他認為,「溝通,必須建立在對本業的全盤掌握上,當妳完全了解這門生意是怎麼做成的,妳的溝通才會拳拳到肉。」

這就是他信奉的「做十分」。我怎麼也料想不到,投入溝通這個產業已經十多年,最後是由對溝通一知半解的Hunter,替我徹底打開眼界。他從沒有把我定位成一個專作公關溝通的PR,而是將我視作一個不只溝通、也具備其他潛能的全才。

多虧這樣的通才訓練,我比之前更明白管理層的決策關鍵,也更能感同身受分秒必爭的權衡壓力。當老闆只有不到3分鐘的時間聽我說話,我必須學會把話說到點上,讓老闆知道「可以怎麼幫忙」,發揮決策的最大效益。

說十分,是不讓謙虛委屈自己

至於「說十分」,是Hunter留給我的終極教養。「讓別人看到妳的實力和努力,是應該的。謙遜過頭,對妳自己是一種委屈。」

在我們短暫共事的日子裡,他亦全神貫注的為我「說十分」。不斷替我創造在海外的發聲機會,爭取預算讓台灣做出實績,以揚名國際。連年度大會的簡報也交由我操刀,當有人稱讚他講得精彩,他會將我推前一步,「這都是PR小姐替我做的。Landy是我見過,最會說故事的人,歡迎大家都來認識一下。」

職場過得有點迷失的日子,我有機會再度見到Hunter。他轉調其他市場,以相同的氣魄,做得風風火火。見到我,他先給了一個熱情的擁抱,隨即關切我過得還好嗎?我有點喪氣、有點調皮的回答,「還在呼吸啦。」

Hunter瞪了我一眼,想必覺得我很失志。那一刻,許多往事湧上心頭,包括Hunter堅守的,而我已淡忘的「做十分,說十分」典範。

職場上,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現實,也有士為知己者死的真摯,儘管我的老闆運不俗,緣分卻都十分短暫。年輕時,沒少幹過主管一走、我也跟著遞辭呈的傻事。看著Hunter一樣稜角分明的臉,我突然想通一個道理:這些對我恩澤賞識有加、對職涯造成極大影響的老闆,也許用意並不在於永久追隨,而是透過他們的世界觀,來讓我相信,自己終能以一己之力、創建出屬於自己的規章和天地。

最後,想跟Hunter說謝謝你,即使我暫時找不著做十分、說十分的動力和理由,是因為我仍然習慣為他人而做,並沒有將自己的理念和想望。再度見到你,於我是個很好的提醒,我該試著找回為自己而做的那份氣魄。

*本文獲「職場裡的人類圖」授權轉載,原文連結

責任編輯:陳瑋鴻
核稿編輯:倪旻勤